水电开发面临的核心争议课题是生态环境问题

水电投产最棘手的难题是水电消纳能力不足造成大量弃水

真正的问题不是开不开发水电，而是如何更加科学有效地开发

"十三五"中国将加快能源调整的步伐。

在不久前结束的全国能源工作会议上，国家能源局宣布，"十三五"及今后一段时期，煤炭消费比重将进一步下降，天然气和非化石能源将继续较快增长。

"十二五"期间，我国核电、风电、太阳能发电装机规模分别增长2.6倍、4倍和168倍。水电是其中增幅最小的，仅增长了1.4倍。按照规划目标，"十二五"中国拟开工建设1.2亿千瓦水电，事实上仅完成一半左右的目标。

运行中的广西龙滩水电站（2015年11月2日摄）

背后一方面有水电基数大等客观因素，亦不乏相关政策变化，过去二三十年来，中国水电发展的政策从"积极开发"到"有序开发"再到"积极发展"，其间忽而高潮，忽而突入低谷。

由此，作为当前技术最成熟、开发最经济、调度最灵活的清洁可再生能源，无论是与火电等传统能源的新旧争锋，还是与风电、太阳能发电等可再生能源的同台竞技，理论上更具竞争优势的水电实践中却波折不断，在能源体系中的地位长期微妙。

以正在进行的电力体制改革为例，在国家能源局最新发布的相关配套文件中，纳入规划的风能、太阳能、生物质能等可再生能源发电原则上列为一类优先保障，同为清洁能源的水电则被归为了二类。

"这与《可再生能源法》的精神是相悖的。"面对《瞭望》新闻周刊记者，一位水电行业的专家如此表示。

当然，从近年发展势头看，水电开始进入稳定上升阶段。在国内可再生能源的利用总量中，水电比例达到了80%，成为替代煤炭的第一主力。以2014年的数据为例，国内水电装机容量突破3亿千瓦，居世界第一，在全球水电装机总量中的比重亦有四分之一。

即使如此体量，按照技术可开发的发电量计算，中国水电开发程度也还只有40%左右。根据水电规划，中国到2020年预期可以达到3.5亿千瓦水电装机量，即便如此，其开发程度也仅相当于发达国家上世纪80年代的水平。

未有结果的生态争论

"鸡同鸭讲！"对于水电开发中的核心争议课题——生态环境影响，一位长期观察水电行业的受访专家评价说。

他所说的争议主要是环保人士和水电行业之间的交锋。前者认为水电开发中大坝的修建破坏了河流的自然属性，让江河无法自由奔腾，鱼类的生存环境也被破坏；后者则宣称水电开发是对自然资源的合理利用，其防洪、灌溉、航运、发电等综合效益被低估，大坝被"妖魔化"。

事实上，不仅在中国，水电在国际上的发展亦连遭挫折。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西方国家纷纷上马水电项目，到80年代末，法国、瑞士等水能资源已开发殆尽，水资源丰富的美国也开发了70%左右。

之后，环保主义理念在西方开始盛行，人们开始反思水电尤其是大坝的环境影响。加之美苏争霸的国际背景，水电也成为国家间政治攻击的工具，令这一课题迅速升温。

譬如，埃及在修建阿斯旺大坝时，遭到美国等发达国家的各种指责，因为埃及拒绝了美国提出的附带政治条件的大坝方案，改由苏联设计。

在这种思潮下，水电对环境的影响研究成为一种时髦的理论，并一度左右了国际舆论。

在1996年的世界可持续发展高峰会议上，大型水电甚至被排除在可再生能源的范围之外，会议只承认小型水电的清洁与可再生能源地位。

直到21世纪初，大型水电才重新得到国际肯定。2004年，一度停止了对水电的贷款支持的世界银行，重新恢复了贷款并加大了对水电的支持力度。

"但是，支持水电发展的声音微弱，因为发达国家水电开发得差不多了，主要的需求其实是发展中国家，（后者）话语权不够。"中国水力发电工程学会副秘书长张博庭为《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分析说。

而在国内，水电的生态争议也有愈演愈烈之势。

一方面，环保意识觉醒的中国社会对于环境问题日益敏感；

另一方面，包括水电等不少产业布局中，仍然存在着一些技术上的纰漏，譬如对环评准备不足等。加之由于移民补偿引发的一些问题，令这一问题变得复杂许多。

在张博庭看来，一段时期，国内外对于水电的反思有些"矫枉过正。""很多生态学者过于关注自己的研究对象，只关心水电对于鱼类、植物等的影响，反而把人类自身遗忘了。"他说。

他认为，对于水电的认识要放在一个更为宽广的视野中，综合考虑它对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生态系统的影响，不能只见花鸟鱼虫，而不见人。真正的问题不是开不开发水电，而是如何更加科学有效地开发，将其积极功能发挥到最大，同时尽量减少负面影响。

挥之难去的产能之忧

规划建设有争议，投产了也有烦恼。最棘手的难题是水电消纳能力不足造成大量弃水。

2015年5月，国家能源局发布的一份关于四川水电基地弃水的报告折射了这一问题的严重与迫切。

这一名为《水电基地弃水问题驻点四川监管报告》披露的数据表明：2014年全年，四川弃水损失电量再创新高达到96.8亿千瓦时，占丰水期水电发电量的14.93%。

同为水电大省的云南情况亦不乐观，某些时段云南全省持续日弃水电量达3.3亿千瓦时，如果按照目前国内水电平均上网电价0.3元每千瓦时来计算，相当于云南省一天白白流失近1亿元人民币。

水电汛期，金沙江中游、澜沧江大型水电及大量中小型水电弃水已经是一个普遍现象。

原因并不复杂。从水电角度而言，外送通道的电网建设滞后于水电电源建设的步伐；就整个电力市场来说，电力供需不平衡，上网电量多，销售增长缓慢。

电力体制改革对水电也缺乏更有效的支持。如前所述，在国家能源局最新发布的相关配套文件中，作为清洁能源，水电被归为二类。"为什么被划进二类，重要的一点是地方不积极，它们解决不了弃水问题。"上述受访专家表示。

张博庭对于水电产能的问题持"不乐观态度"，"不仅是因为水电自身的束缚，还有火电的外部阻击。"

截至2014年底，全国火电装机容量约9.2亿千瓦，火电设备利用小时数为4706小时，如以较为正常的5500小时计算，全国火电机组过剩1.3亿千瓦，以更高效率的6000小时算，全国火电机组过剩超过2亿千瓦。

"去年我国全社会用电量约为5.5万亿千瓦时，如果按照9.2亿千瓦装机、运行6000小时计算，我国的火电机组基本上可以包揽我国全部的用电需求，理论上已经挤占了所有的清洁能源和可再生能源的市场空间。"张博庭说。

云南大学发展研究院院长杨先明长期研究水电发展，他认为，如果资源在更大范围优化配置，就可以缓解电力相对过剩问题。但需要真正理顺电网、发电方、供电方、用电方等体制问题。

以金沙江水电开发为例，南方电网投资主要集中于"西电东送"、"云电外送"骨干外送电网建设上，地方输配网建设严重滞后，由此，丰水期大型水电不得不弃水，而新兴产业发展所需的电能又得不到有效保障。

"既然水电在使用的广度和深度上有更好的前景，我们应当在更高层次、更大范围对各种资源进行合理配置。"杨先明说。

激流中水电亟待重塑

问题已然明了，答案也不复杂。

在张博庭看来，首要在于理念认识的革新。"我们不能仅仅把水电的发展当做拉动经济的一种手段，而要将之作为能源结构调整的重要方式，把化石能源尽可能多地留给后人。"他说，"这也是国际社会普遍的经验之一"。

横向的对比可以清楚地显示中国在这方面与发达国家的差距。

中国的国土面积和水资源总量都与美国相近，但中国水库蓄水能力，尤其是有效水库可调节库容还不足美国的一半。

因此，"同样的洪水在美国能够被存在水库里，而到了中国则需要疲于奔命地排到海里，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洪涝灾害。"张博庭说。

政策上支持当然必不可少。以现行法律为例，2005年颁布、2006年施行的《可再生能源法》将风能、太阳能、水能、生物质能、地热能、海洋能等都列为非化石能源序列。

对于水力发电的适用，则由国务院能源主管部门规定。"至今已经十年了，这一补充性规定始终没有落地。"张博庭说。

清华大学国情研究院院长胡鞍钢亦对本刊表示，中国已经提出非化石能源利用的阶段性目标，就应该通过政策导向，激励更多地利用清洁能源。

就具体管理上而言，在接受本刊采访时，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副院长贾金生表示，应该加强流域性统筹管理。"全流域的开发是一个协调、统一、权衡的过程，各个河段或者单个工程开发的效益最优化，并不能造成整个流域的效益最优化。"他说。

以长江水资源调度为例，按照最初的设计，三峡应该是10月份汛期过后开始蓄水，但是现在因为它上游的干流和支流新建了数千个大小水电站，水库基本采用"蓄清排浑"的方式，同时段蓄水，造成三峡水库蓄满保证率不高，直接影响三峡工程综合效益最大化的发挥。

事实上，水利部门没有足够的能力和职权来统一水资源调度，相关利益上下游如何分，如何统一调度调配，始终是各大水电公司高度关注的议题。

上述受访者据此提出，需要加快研究洪水资源化问题，提高水资源重复利用和调蓄能力，站在国家层面，统筹考虑水资源的全局战略配置。LW

刊于《瞭望》2016年第6-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