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作滴水汇江河:追记我国水利水电工程专家谷兆祺教授
2017/4/16 13:38:46 新闻来源:新清华
■做工程就一定要肯吃苦,要多去工地。
■活着干,死了算。
■知足常乐,助人为乐,自娱自乐。
■我是学水利水电专业的,水利水电涉及到防灾防洪、农业工业的发展以及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倘若我还有一点力量,为什么不使出来为国家和人民做点工作呢?
■那些钢筋混凝土结构摆在那里,证明我干了些什么就足够了。
—谷兆祺
他是一名最普通的教授,却为中国的水利水电事业作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
他从不与人争辩,只以学识服人。同行们渴望得到他的指点,却又有些敬畏他直指要害的见解。
他是老专家们最可信赖的"战友",是中青年教师心目中的"大咖""男神"。
他把名利看得最淡。虽然在他身上没有太多耀眼的光环,但他对女儿说,爸爸这一辈子做了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那些钢筋混凝土结构摆在那里,证明我干了些什么就足够了。"
临走时,他为母校捐出了高达百万元的励学金,留下了86本记录重要工程资料的笔记,把遗体捐献给医学院用作研究。
终其一生,辛劳却愉悦,简朴却富足。
生命中的每一天应该怎样度过?秉持怎样的信念才能心安无悔?什么才是最宝贵的财富和快乐?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谷兆祺用他普通而不平凡的人生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向祖国水利事业许下终身之约
选择从事水利水电事业,对谷兆祺来说,或许是一种偶然,抑或是一种必然。
谷兆祺的父亲谷镜汧是中国人自己创办的第一所高等医科学校——上海医学院(今复旦大学医学院)的创始人之一。抗战爆发后,谷镜汧携全家随校迁往昆明、重庆,并辗转应聘担任中正医学院、广西医学院、同济医学院等校病理教授。虽战乱流离而弦歌不辍,学堂不灭的灯火点亮了少年谷兆祺的心。
在重庆,治军治水并重、致力打造"塞上江南"的绥远省主席傅作义(建国后任水利部部长)曾到南开中学作过有关水利工程的报告,这让谷兆祺对水利造福民生有了初步的印象。
1946年,谷镜汧代理上海医学院院长职务,并组织该校师生员工分批迂回返沪。随父亲和家人沿嘉陵江东行时,谷兆祺目睹了纤夫拉纤的悲苦——纤夫们衣衫褴褛,弓身曲背,挽着粗砺的纤绳,步履沉重地向前行进。号子声、波涛声相互应和,宛如冬日里低沉的哀鸣,在谷兆祺耳边久久萦绕。15岁的谷兆祺由此立志:"不能让他们再这么辛苦下去,我一定要学水利!"1948年,谷兆祺同时考取了清华大学土木系(水利专业)与上海交通大学电机系。当时内战尚未结束,南北交通极为不便,家人希望他留在上海读书。然而谷兆祺却坚持要去清华学水利,尽管这在当时看来是一个无比艰苦的行当。
谷兆祺的夫人陈方说:"和那个时代的很多人一样,'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是谷兆祺的毕生信念。"而水利,就是谷兆祺向祖国许下的终身之约。
在清华学习期间,谷兆祺和同学们自称"洪流",共同创作了一首名为《洪流》的班歌,还曾一起出过一本叫《回首洪流》的集子。谷兆祺工作后常跟学生们谈起"洪流一代"的故事,他很自豪能为水利事业奋斗终身,教育学生们也要做热爱河流、心胸开阔的水利人。
谷兆祺在山区踏勘
1952年大学毕业后,谷兆祺一直在清华水利系任教,从事水利水电及岩土工程的教学、科研与生产工作,不仅桃李满天下,还先后参与密云水库工程、引滦入津工程、三峡工程、南水北调工程、黄河三门峡、万家寨、小浪底、二滩、龙滩、东风、新疆石门子等上百个大中型水利水电工程的设计、审查、评估及咨询工作(如果算上小型水利工程,则超过200个),此外还为京、冀、陕、甘、宁、新、藏、云、贵、川、晋、桂、蒙、鄂等省区的水利水电工程做了大量义务工作。
谷兆祺有个特殊的习惯——每到一个工地,就拣一块石头带回清华园。这些被天南海北的江河风雨冲刷过的石头,寄托着他一生的情结和追求。
"做工程就一定要肯吃苦,要多去工地"
八千里路云和月,六十余载江与河。谷兆祺一生奔走在万里江河之间,"真刀真枪"做水利。从1958年参加密云水库建设工程开始,一直到古稀之年,谷兆祺都坚持亲赴施工现场检查指导。爬大坝、钻隧洞、进电厂、攀闸门、睡帐篷、查阅资料、核算结构、取样实验、现场检测……攀上爬下是他的工作常态。他把全部心血都投入到工程现场中,甚至连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都置之度外。
密云水库建成后,清华水利系大队师生撤回学校,设计总工程师张光斗先生考虑到前两年在"大跃进"的情况下,有些设计或施工工作可能有不周到之处,因而嘱咐谷兆祺等几位师生继续留在工地,一方面完成所有的扫尾工程,一方面把已做的工程仔细核查一遍,凡有不妥之处,务必加以补救。
就这样,谷兆祺在密云水库工地一共驻守了6年。送走大部队后,他带领设代组(代表工程设计单位在施工现场的机构)仔细核查每一本计算书、每一张图纸、每一项观测记录,发现隐患10余处。这些加固修补的工作都很重要,若不做好,每一项都可能引发严重的后果。谷兆祺等人反复考虑各项加固方法,花了几年时间才把这些缺陷弥补好。在此后几十年的运行中,这些地方均没有发生任何问题,保证了"放在首都人民头上的一盆清水"(周恩来总理对密云水库的赞誉)安全送入千家万户。
这6年中,最让谷兆祺牵挂的是在疗养院养病的妻子和一双年幼的女儿。工作和家庭的重担压在他一人肩上,聚少离多,但他从未向妻子抱怨过自己的苦和累。三年困难时期,夫人陈方亲眼目睹谷兆祺回家后竟然一顿吃下80个饺子,从中大概可以揣想丈夫在工地的艰辛生活。感冒生病对谷兆祺来说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直到1964年被查出肾炎,组织上安排他返校治疗,谷兆祺才不得不放下心头的坚持,与密云水库暂别。
张光斗的研究生、水利系教授彭守拙回忆说:"每当谈到密云水库工程时,(张光斗先生)都会提到谷老师,张先生常常因谷老师常驻水库而无法照顾家庭子女,又难以找人代管而深感不安。"因为谷兆祺的能干、实干、足以独当一面,张光斗先生把他视为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现场踏勘是谷兆祺最看重的环节,不管发生什么事也拦不住他。土木系教授王元清在水电部西北勘测设计院担任助理工程师时,曾多次跟随谷兆祺去青海拉西瓦水电站工地踏勘。那里河谷狭窄陡峻,施工中因岩崩等不止一次造成人员伤亡,但哪怕事故刚刚过去,谷兆祺都执意要亲自去现场。王元清回忆说:"工地的探测洞大多都在三四百米的高处,每次都要顶着8公斤重的钢盔爬上去,谷老师每次都身先士卒,攀爬时我们追都追不上,钻洞时一下子就钻进去了,在现场非常认真地测试和指导。谷老师对我们说,我们做工程就一定要肯吃苦,要多去工地。"
2004年,已经有一次脑梗发作史的谷兆祺坚持远赴二滩水电站一线踏勘,跟年轻人一起钻隧洞、绘草图。在北京家中的陈方忽然接到谷兆祺打来的电话,让她到首都机场接他。谷兆祺平时出差从不让人接送,身为医生的陈方知道,丈夫一定是出现了严重的身体状况。"那是他第二次脑梗发作。去工地前他就觉得身体不舒服,一直坚持到在文件上签字时,大家才发现他已经拿不住笔了,赶紧把他送到当地医院作了紧急处理,再送上飞机。"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陈方和小女儿谷丹心有余悸。
"活着干,死了算。"这句略带戏谑却质朴有力的"口头禅",谷兆祺身体力行了一辈子。
"把学问做到大地上"的专家
谷兆祺是典型的"烂笔头",在任何业务性的场合,他总是拿着笔记本随时作记录。不过谷兆祺的家人、同事还是没有想到,在整理谷兆祺的遗物时,发现他留下的工程笔记竟然有86本之多。他从风华正茂的1957年一直记到年逾古稀的2007年,直到2008年再发脑梗才不得不停下了手中的笔。这些笔记清晰记录了他去过的每一个工地和各项水利水电工程的详细参数,还有当场绘制的工程草图,字迹刚劲方正,绝无潦草之处。谷兆祺一笔一划把这些参数记在了本子上,也一点一滴把这些工程的每个细节记在了心里。从这个涵盖半个世纪间中国各大水利水电工程的手写"数据库"出发,谷兆祺构建了自己扎实而独到的专业体系。